所谓“画家书法”一直与所谓“书家书法”有着某种朦胧中的隔膜感:专以书名的书家往往视“画家书”为“野狐禅”,而工于画又兼精于书的画家却往往对“正统”书家的书法有一种精神上的不满足感。问题的复杂因素不予考虑,直白地说交错的焦点就是,“纯”书家书法尚法度,故斤斤于此而易失风神意气,“纯”画家书重意气故每轻落于“理法”。虽然意气与理法并不是对立的产物,但毕竟彼此间的内核有所不同。如果说,“画家书”是写意的多,则“书家书”是“写法”的多。法则是“书”的媒体,“神采”是书的本体所寄,所以人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任何过去走向两极的书者,可能都容易迷失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齐白石恰恰是一位重视“神采”与意气的大家,可贵的是他还是“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的真正艺术骄子。
白石老人“书法得于李北海、何绍基、金冬心、郑板桥与《天发神谶碑》的最多。写何体容易有肉无骨、写李体容易有骨无肉,写金冬心的古拙,学《天发神碑》的苍劲”(齐白石与人谈自书语)。通过老人的自叙,他的书法来源多是取法于一些极有性格和创造意识的历史书家书法的。一般人眼里的李北海、金农、郑燮书法是只可赏看,不可学习——取法的。然而齐白石却专择这样的书法作为自我创造的“人处”,等于是又体现了他作为一代大师“艺高人胆大”的能人所不能的胆识与精神。齐白石一生治艺崇尚创造是举世皆知的。“删去临摹手一双”几乎是老人的口头禅。实际的艺术实践中,他也异常坚定地走着自我认定的艺术道路。在他漫长的艺术生涯中,就书艺而言,他下过的功夫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书家。问题不止于此,齐白石之氢成为齐白石,虽然原由众多,但重要的一点却是,这位把艺术看作生活与生命的老人,永远在勤勉自励和追求真善美的艺术探索中,保持着艺术家可贵的良心和作为一个有性情的画师那种大爱大恶的“是非”之感。烂漫天真、体物入微、礼赞生命几乎是他一生艺术的永恒主题。没有“爱”,便没有齐白石;没有执着的个性之爱”,也没有齐白石。齐白石是用“爱心”自如地歌吟他的诗、书、画、印的。国此,如果我们不能以童稚般的“天心”与“真眼”去贴近这位艺术家的心灵,我们就很难理解乃至热爱他的艺术。
正如前述,李北海书法对于齐白石老人的影响的确不小。不仅在具体的“书”的形质上十分相通,而且在对“李体”的精领会上,他的书法也深深刻印着“北海如象”的影子。如果说对何绍基、金农、郑板桥等人的师法是早年齐白石书法的模索阶段,至晚年变法以后,这几家的书影几乎抛殆尽了。可是李北海书法的雄健清刚、点画爽利、意态夭矫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老人的书法的形神。在行书上。烂漫奔放与稚拙自然交相辉映,气象旷达而排 ,开古来一新生面;在篆书上,点曳自信与布白开合妙合无间,内力腾跃而雄逸,创一家范式。特别是一些画题行书,更是天然成韵,意致可掬。著名画家李可染先生曾说:“笔墨……讲得最好的是黄宾虹、实践最好的是齐白石。……齐白石探险写得很好,力能找鼎,齐白石在几十看来 的绘画实笔法成就最高。”由此可见,齐白石书法不但不象有人指责的那样——野,而是“笔法成就最高”。李先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吗?当然不是,如果我们看到白石老人早年所写的学金农楷体书,效吴缶老行书,以及师法何子贞的楷书行,我们便不会怀疑了。齐白石是深懂传统的现代艺术术家之一。他是为了艺术美的创造,可以“甘当走狗,挥之不去”的——对于所有他崇拜的前代艺术大师。齐白石书法不属于、古人,所以说过:“苦临帖至死不变者,为死于碑下。”对一些非议老人书法不合“古法”老人有段话,恰作回答:“凡苦言中锋使笔者,实无才气之流也爱恶是非,直言不讳,一颗真心直可惭愧无数混迹世界者!
齐白石书法可能由于情性的缘故,五十岁以后几无纯粹的楷书。老人喜爱见情性、易表现的行草体势,同时也喜爱开合大、有装饰美感的篆隶体势,事实上,为行为草为篆为隶都已“着我之色彩”,无不强烈地闪烁着齐白石的人格精神与审美性格合一的光芒。严格地区分齐书只擅作行、篆二体。行书的来路已如上述。篆书除直接取法《天发神谶》外,还受到《祀三公山》刻石的深刻影响,无论用笔、结字都可以明显找到这些痕迹,但是一经老人之手的融洽,便都吐纳了自我的气息:畅适纵肆而大开大合,疏密对比,反差强烈。这些综合因素,共同构成了其篆书体势的骠悍、矫健,阳刚式的美。相形之下,清末一些篆者的萎靡、板滞、巧丽的“典雅”正成反照。齐白石从不讳言自己的特立独行,有诗句:“当时众意如能合,此日大名何独尊。”并对美学家王闻说:“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老人厌烦“酸腐气”,平生以有“蔬笋气”自许。那么齐白石书法在“蔬笋气”之外,又有“雄霸气”,是不是缺少“书卷气”?
赵之谦、吴昌硕都是追求“书卷气”与“金石气”的,他们的生涯正是文人艺术家的一生,潘天寿是追求“书卷气”、“金石气”与“霸气”的,他也是学者艺术家,齐白石不同,他从一个农民、一个细木工苦学而成为大画师,所以终生以布衣为矜,考诸实际,那是真实的,故有印曰“白石屋不出公卿”。这种真实与平淡的寂寞的质朴自然与知识素养的文化气息混合的产物。透过表象,不难发见到那种“野气”乃至“霸气”是富有人情味的真切与真率的流露,是骨子里的人格自贵而不皮相上的随人作计——当然,并不缺少一种高雅、华美的教养感。
“以俗为雅”的审美理想,在齐白石老人的书法作品上自然是隐约体现出来的,一定不如画和诗那样显见,但跳跃在行书体势上的“放”的意昀之美,的确是令人感动的。“行”得如意时便“奔跑”,“奔跑”不尽兴便“跳跃”乃至“喝喊”,大概这就是艺术的真实——表现一个活生生的人生百态的真实。齐白石不愿意在艺术中故作“儒雅”,他觉得“儒雅”便不是自己。然而,他不是狂夫或狷介之士,他是极有人生境地的严谨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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